天堂里的小乖

记得以前看过一段非常温馨的话，大意是：一路上，我遇到很多人，有的让我欢喜，有的让我哀愁，怨恨甚至愤怒。走过了一段路，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都已失去了踪影。这时，很想对他们说，谢谢你。因为你啊，才有了现在的我。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这段话常常浮上心头，虽然那理由未必一样。我的感激，是回忆往往带给我许多温暖和幸福的感觉。绝大多数怨恨和愤怒都会随风而散，但是温暖和幸福，就象云层背后的阳光，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总有一天会静静照耀到心头。

藏在我心灵深处的阳光中，有一束小小的软软的很特别。四年多了，真奇怪，虽然应该是一个忧伤的结局，但是每次想起他，心里都没有一丝阴霾，所有的往事，都是那样可爱，新鲜和美好。前两天看《咪咪流浪记》小乖生病死掉那一段，伤心地大哭一场。然后又想起E，终其短短的一生，E并没有机会表现出小乖那样的英雄主义气质，但是，他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乖”呢。

E是只猕猴，大号E=MC3（三次方），意思呢就是比著名的质能方程E=MC2还要酷0.5倍。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并不是我起的，是J的杰作。J同学很有性格，是我博士导师的博士后，也是我在异国交上的第一个朋友，并且至今仍然是很好的朋友，当然也闹过别扭。而说起来小E就曾经是一个不和谐的导火索，因为本来E是被指派给J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一直没有展开相关课题，所以导师就决定把E给我。J同学颇有些不满，彼此横眉冷对地小冷战了一时。想想真是有趣。

话说自从我知道要和小E同学（因为大号念起来太长，E成了他最常用的名字）合作以后，就立刻把满腔的理想主义热情奉献到跟他小人家搞好关系的伟大事业中去了。听人家说E来我们学校的时候还是个小宝宝，天生胆小害羞得很，当然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个羞涩的青少年拉。每次去猴子房，都见E缩得小小的，躲在笼子最里面的一角，从来不象别的小猴子那样伸出小爪掏我们递过去的好吃的。

为了培养和E的革命情感，我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每天在笼子前面蹲上几个小时，跟他说话，给他唱歌。那个时候我什么经验也没有，有的只是一颗赤子之心。而孩子，往往是最容易和小动物建立友谊的。到星期天的傍晚，E终于开始怯怯地从我手上接过好吃的啦！这对于我，实在是个意外的惊喜。而且，接下来的星期一，兽医助理就乐滋滋地告诉我，E也敢于靠近她了！

现在回想起来，和E的相处，也许包含了一些机缘巧合，他是我第一个合作过的小猴子，我大概也是第一个一本正经拿他当朋友看的人，又或者那时他年龄还小，容易接受人，而我呢，也还是一个成天哼着歌儿干活，朝气蓬勃的女孩。之后我和许多别的猴子合作过，但和他们的关系总是更象合作伙伴，再没有那么和谐自然，不留遗憾的了。也许，一切真的都是猿粪～

E很快给了我完全的信任。对于小猴子来说，这大概是他们能够给予的最高形式的友谊。和猫狗等动物相比，猴子更聪明，更独立，也野性得多。我们开始接触猴子，最先接受的教导之一，就是面对一只猴子永远都要保持警惕，因为他会永远对你保持警惕，而且随时可能情绪变化，开始准备攻击。这在我后来合作过的许多猴子身上，都是应验的。只有E，我在傻乎乎的年轻时代遇到的傻乎乎的E，活泼可爱从不抱怨的E，没有给我留下一点一滴不愉快的记忆。

后来许多年里我对许多人提起过E，其中最津津乐道的有三件事。其一是训练开始不久，一次术后我需要把他拉出笼子。那时他和我都是新手，我经验不足，他还相当憎恨那个牵住他的金属棒子。大概当时又心情不好，对着棒子上蹿下跳，又啃又咬，嘴巴都出血了。我不敢松手，努力把稳棒子，累得满头大汗，只求小祖宗安静点，也顾不上保护自己。一片混乱之中，小E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张开血盆大口就作势要咬的样子。那个时候E还没有长出长长的獠牙，但是那一口要真下去也不得了。我怀着悲壮的心情等待着。。。什么也没发生，小E的血口只是轻轻碰了下我的胳膊，因为我穿着白大褂，那轻轻一碰在袖子上立刻留下一小块血迹。就在那一刹那，E停止了所有的挣扎，整整数秒一动没动，然后很小心地抬起头看看我，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那样楚楚可怜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小E，再看到他的眼神，一颗心立刻就融化了，赶紧说，“没关系呀～～”。后来似乎就很顺利地把E弄进他的椅子里去了。那个瞬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还有一次也是把E弄出笼子，新手总是笨点，一不小心没准备好就把笼子打开了，小E很快乐地就要跑出来。我大窘，之前有过一两次放猴出笼的悲惨经历，总之就是猴猴在高高的笼子上面来回地窜，我举着个巨沉的大网可怜兮兮地跟着在下面来回地追。太可怕了！所以呢，那个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以上帝的名义！千万不能让他跑出来！所谓惊慌失措，紧急状态中我一只手猛地一抓就挡住了他。这时下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只要他向我进攻，或抓或咬，以猴子的速度和力量，什么样的惨剧都可能发生。我这么一抓之下，触手就觉得不对，怎么这么软的？安拉！我抓的是人家的肚子！这多疼啊～ 小E却一动没动，我手忙脚乱地赶紧抓住他两只大腿，又把他塞回去了。。。我晕！

我是真心地喜欢E的。记得偶尔和朋友去好玩的地方，总是忍不住想，要是能把E也带来让他看看就好了！这些E永远都不会知道，而我对他再好，也只能是极其有限的。但是他却把信任给了我一个人。他对其他靠近他的人充满敌意，张开嘴巴露出长长的獠牙低低咆哮，却容忍我的一切。我在他身边忙活，如果需要暂时离开一下去拿东西，一走出几步他不用回头也立刻就能知道，每次都会发出一声象小孩子撒娇那样的清脆的“哦”的一声，是每次每次！而我呢，就会学着他的声音回答一声，意思是“我很快就回来！”

有些猴子，长期接受训练后研究项目完成，呆在笼子里没事了，会生出忧郁症，自己折磨自己，严重的只好让他们吃抗抑郁的药物。但是E似乎一直是个快乐的小孩。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不过我不在，他也能呆得挺好。这是最让我安慰的事情。可爱的小乖，希望你的一生都是我想的那样单纯快乐。

我离开学校以后，因为没有人继续照顾小E，为了避免感染可能带来的痛苦，学校兽医送小E去了天堂。在我的想像里，他正在一片长满果树的丛林里自由地跳跃，攀援和奔跑，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